像千年前一样，在克里特岛的酒馆里热闹起舞

上世纪90年代初，日本知名漫画《圣斗士星矢》以《女神的圣斗士》之名被引入中国大陆，年销量突破600万册。

漫画里“冥界三巨头”的故事蓝本源自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典故。

相传，化身白牛的宙斯将腓尼基公主欧罗巴带到克里特岛，生下米诺斯、拉达曼迪斯和萨耳佩冬这三个孩子。后来，海神波塞冬助米诺斯成为克里特之王。

宙斯化身白牛来到少女欧罗巴身边。/油画《劫夺欧罗巴》

米诺斯治下的克里特富庶发达，他还在拉达曼迪斯的帮助下，为人类制定了第一批法律。因在位时公正严明，米诺斯死后成了冥界的判官，在另外两位判官艾亚哥斯和拉达曼迪斯遇到分歧时，负责进行最后的判决。

在安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希腊奥纳西斯学者白春晓的童年记忆里，这是一个影响深远的克里特“遗迹”。

它从岛上来

“在公元前3500年左右，人类最早的文明出现在现今伊拉克境内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之间的区域，尤其在那里的南部，被称为‘两河流域文明’。”据白春晓介绍，此后的1000多年间，在尼罗河流域、恒河流域、黄河流域和爱琴海上的克里特岛等地，又兴起了一批早期文明。

人们常说的“四大文明古国”都是“大河文明”，以灌溉农业为经济基础，发展出城市、王国或帝国等不同社会形态。白春晓指出，在古代，两河流域、埃及、波斯、印度和中国等地，生产力越发展，社会似乎越呈现出金字塔式结构，也就是西方历史学家们通常所说的“东方文明”和“东方社会”。

2021年6月27日，希腊克里特岛。/图·IC

近现代西方人认为，其文明的起源地在希腊和罗马，尤其受到雅典民主制和罗马共和制的影响。

狭义的古希腊文明指从公元前8世纪至公元前337年马其顿国王腓力二世召开科林斯会议为止的城邦时期，历时约4个世纪。白春晓表示，19世纪中期时，欧洲人并不确信希腊在城邦时代之前的历史情况。

“他们曾长期认为希腊城邦具有与古代东方社会不同的政治社会结构、思想观念，甚至文化基因。19世纪后期以来的考古发掘、文字解读和历史研究工作，逐渐揭示出希腊史前文明的真实面貌。在希腊的青铜时代，克里特王国和迈锡尼王国同样是等级化的王权—神权社会。”

随着学者们对“爱琴青铜时代”和“黑暗时代”相关遗址的大量考古发掘以及对《荷马史诗》的重新研究，世人对古代希腊历史的整体印象大幅改观，尤其是对历时约2000年的“爱琴青铜时代”（亦称“爱琴文明”）有了全新的认识。

欧洲人曾长期认为希腊城邦具有与古代东方社会不同的政治社会结构、思想观念，甚至文化基因。/图·pexels

爱琴海域和希腊本土的中部、南部地区约在公元前3100年进入了青铜时代，该历史阶段分为早期、中期和晚期。

白春晓告诉《新周刊》，爱琴文明实际上包括三个相对独立又紧密联系的史前文明：爱琴海南部基克拉泽斯群岛上兴起的基克拉底文明、克里特岛上的米诺斯文明、以伯罗奔尼撒半岛为中心的希腊大陆上的迈锡尼文明。

其中，米诺斯文明是克里特岛进入青铜时代中期阶段（约公元前2000年）后发展出的拥有大型王宫的高度文明。“这是欧洲第一个文明，当时最重要的王宫中心克诺索斯也被认为是欧洲最古老的城市。”

米诺斯文明历时约1500年，经历了前宫殿时期、第一宫殿期、第二宫殿期和后宫殿时期。在其鼎盛期，即第二宫殿期（公元前17世纪—前15世纪），米诺斯文明已经建立起强大的航海贸易网络。

“克里特岛上的文明通过贸易传播到了希腊大陆的南部和中部，这种交往关系对大陆上的迈锡尼人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后来，越发强大的迈锡尼人转而入侵克里特岛，“他们占据了克诺索斯，并破坏了其余的王宫中心”。

米诺斯文明以精美的王宫建筑、壁画及陶器、工艺品等著称于世。

约公元前1375年，米诺斯文明在克诺索斯惨遭破坏后走向衰落，并最终毁灭于公元前1100年左右。

尽管米诺斯文明使用的主要文字——线形文字A——至今未被成功解读，导致关于青铜时代克里特岛的历史情况仍有大量未解之谜，但现代学者们都倾向认为，米诺斯文明在本质上与古代西亚文明类似。

一岛一海一世界

“这一点可以从岛上克诺索斯、马里亚、菲斯托斯、扎克罗斯等宫殿遗址的考古情况得到证据。”白春晓说。因此，在青铜时代结束几个世纪之后兴起的希腊城邦，并非希腊最初的文明形态，希腊民主、平等的“文明基因”也并非与生俱来。

“当然，我们可以说，克里特的海岛环境奠定了希腊文明的海洋气质，有许多不同于大河流域文明的特点，比如对航海的重视和依赖程度肯定是不一样的。”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同理，人也不能永远待在同一座小岛。有学者认为，海洋文明是开放的，其扩张是温和而人性化的。米诺斯文明与其他文明的交流，正是以这样“温和地走出去”的姿态发生的。

米诺斯文明留下了璀璨的建筑遗迹和艺术品。/图·视觉中国

在走出去和返回来的循环往复中，文明间的交流不再局限于文化、经济、农业等层面，而是渐渐深入到“人”本身。一些人留在了异乡，也有一些人把异乡人变成了家人。

白春晓表示，米诺斯人的民族属性仍存在着争议，有可能是混合人种。大约公元前7000年时，克里特岛上出现了最早的常住居民，他们有可能从安纳托利亚（一般指小亚细亚半岛）西南部迁徙而来。此后，克里特岛民与地中海其他地区保持着交往。

青铜时代早期，基克拉泽斯的大理石人雕像大量进口到克里特岛，二者在冶金工艺上也存在联系。到了第一宫殿期和第二宫殿期，克里特岛与希腊大陆、爱琴海诸岛、小亚细亚和埃及等地的来往日益密切。

米诺斯文明留下了璀璨的建筑遗迹和艺术品。

20世纪末，被火山灰覆盖了3000多年的圣托里尼岛阿克罗蒂里遗址重见天日。遗址内保存完好、色彩鲜艳的壁画等艺术品，呈现出深受米诺斯文明影响的风格，足以证明基克拉泽斯群岛与克里特岛的密切联系。

上述提到的迈锡尼文明很大程度上吸收了克里特文明的国家体系和文字书写系统，他们的建筑和装饰也都细致地模仿米诺斯风格。

拥有米诺斯宫殿的克诺索斯，是克里特岛上最大的青铜时代考古遗址，也是欧洲最古老的城市。/图·视觉中国

作为讲早期希腊语的希腊人，迈锡尼人与米诺斯人的恩怨情仇，是海洋文明影响力与脆弱性交织的一个缩影。克诺索斯出土的“线形文字B”（迈锡尼人使用的文字）的泥板档案表明，到了青铜时代晚期，这里一度被迈锡尼人占领和统治。

米诺斯文明不仅辐射到周边岛屿，更是对此后改变欧洲历史进程的希腊城邦文明产生了影响。

生活在公元前5世纪的历史学家修昔底德说：“米诺斯是最早拥有海军的人，并且曾控制绝大多数的希腊海域。”这个事例说明，城邦时代的希腊人仍知道当时已成为传说的米诺斯国王和他的王宫。一些古风（公元前8世纪—前6世纪）和古典时代（公元前5世纪—前4世纪中叶）的阿提卡陶器上，也绘有雅典王子忒修斯在克里特王宫中杀死怪物弥诺陶洛斯的场景。

从米诺斯文明和迈锡尼文明的历史过程来看，海岛和陆地文明是能够在一个时期内各自发展的。白春晓认为，随着它们之间日益频繁的交流和相互借鉴，海岛文明最终会被纳入大陆文明的体系之中。

《荷马史诗》第二卷记载，克里特国王伊多墨纽斯率领80艘战舰，参加了远征特洛伊的希腊联军。这表明在荷马时代“克里特岛属于希腊文明”的观念已然成熟。克里特考古博物馆收藏的罗马元首奥古斯都及妻子利维娅的雕像，则是克里特岛民向罗马帝国统治者表示敬意的实物证明。

与陆地相连

公元前323年，亚历山大大帝病逝，古希腊历史结束，希腊化时代（公元前330年—前30年）开始。

克里特现在的旅游业非常发达，每年要接待200万人次以上的游客。/图·unsplash

古希腊文明衰落后，克里特岛多次被外族入侵、征服和统治，岛上的居民也多次反抗。久而久之，克里特在希腊文化圈内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区域文化。

到了近代，在克里特岛出生的政治家埃莱夫塞里奥斯·韦尼泽洛斯，力主他的家乡要与希腊大陆完成统一，可见“希腊文明是一个共同体”的概念贯通古今。一旦时机成熟，岛屿便会亲近陆地上的主流文明。

克诺索斯王宫的西北有一片“剧场区”，很可能是宫殿主人接待外国贵宾和使者，并一同观看歌舞表演的区域。

“热情好客与能歌善舞的传统，一直保存在克里特当地的文化之中。”白春晓说。虽然克里特人对外来的侵略者极为痛恶，但他们对善良的游客很友好，既豪爽又周到，“所以克里特现在的旅游业非常发达，每年要接待200万人次以上的游客”。

希腊克里特岛的克诺索斯王宫。/图·unsplash

克里特岛人口不过60多万人，他们中的许多人就像千年前的祖先一样，喜欢在小酒馆里借着酒劲热闹起舞，那场面跟米诺斯艺术品中所描绘的一脉相承。

2011年12月，白春晓第一次踏上克里特岛这片土地，与他同行的是另外四位被派到希腊学习历史和语言的中国青年。

纸上得来终觉浅。当他们在克诺索斯遗址外的乡村公路上问路时，饶是在雅典大学学了几年现代希腊语的同伴，也因方言隔阂而败下阵来。

实地探访之前，白春晓只能从介绍古希腊的书上了解克里特岛的古代历史。那个冬天，他终于能在伊拉克里翁的克里特历史博物馆、拜占庭时期的教堂、威尼斯人留下的城堡和喷泉、政治家埃莱夫塞里奥斯·韦尼泽洛斯的故居等文化地标，进一步了解这座岛屿中世纪和近现代的情况。

希腊克里特岛。/图·unsplash

6年后，白春晓第二次登上克里特岛，他还在那里过了生日。在克诺索斯王宫遗址和伊拉克里翁的考古博物馆，白春晓有幸再次观摩阿瑟·埃文思等考古学家和艺术史专家的工作。正所谓“学无止境”，对白春晓来说，每次到访克里特岛都是一次知识的补给。

“当然也有遗憾，两次都没有去瞻仰文豪卡赞扎基斯的墓地。”白春晓怅惘地说，“由于是冬季去的，海边风极大，所以也没有机会看到海滩上有人像电影里的左巴那样跳舞。”

提起岛屿和海洋，白春晓如数家珍。出生在上海的他直到20岁才看到真正的大海，希腊的岛屿占据了他所涉足的为数不多的海岛中的绝大多数。

“现代人去希腊的一些海岛上主要是为了度假。他们一般夏季去。而冬季的海岛往往终日阴沉，伴随着阵阵猛烈的海风。”2014年7月，他在荷马的故乡——希俄斯岛遇到了一家小饭馆的老板，他们全家夏天都在岛上，冬天只留一个人看店。

在现代世界，海岛和大陆未必隔绝，而是有紧密的联系。/图·unsplash

岛民季节性的迁徙让白春晓感到，在现代世界，海岛和大陆未必隔绝，而是有紧密的联系。

白春晓发现，爱琴海上有几个人均寿命很长的岛屿，岛上的居民饮食简单，生活节奏缓慢。“我想，小型的海岛尤其会给内陆平原地区和高楼林立的大城市里的居民提供一个生态与文明上的参照系，让他们思考一下生活应有的多样性。”白春晓说。